年5月29日,国家名誉主席宋庆龄病逝于北京,终年88岁。临终前,宋庆龄留下遗嘱,要求将自己的骨灰葬在上海万国公墓的宋氏墓地里。
这块墓地最初由宋庆龄之父宋耀如购得,共有八个墓穴。宋耀如原本希望六个儿女(三子宋子文、宋子良、宋子安,三女宋霭龄、宋庆龄、宋美龄)死后长眠在自己和夫人倪桂珍身旁,一家八口永世团圆。然而,宋家的六个兄弟姐妹后来因政见不同分道扬镳,最终只有宋庆龄一个人陪在了父母身边,其余五人均葬身异国他乡。
宋庆龄从小是父母最乖巧的女儿,22岁那年因执意嫁给父亲的老友孙中山,一度伤了父母的心。天下没有赢得了儿女的父母,最终宋耀如和倪桂珍还是原谅了这个为爱逃出家门的女儿,并为她补送了一份嫁妆。宋庆龄婚后随孙中山四处辗转,极少有空回家探亲。出于对父母的愧疚,宋庆龄生前多次叮嘱自己身边的工作人员,将来不要把她葬进中山陵,她想去陪伴爸爸妈妈。
令人惊讶的是,宋氏墓地还有一块特别的墓碑,上书“李燕娥女士之墓”,立碑人正是宋庆龄。这块墓碑与宋庆龄的墓碑两两相对,规格大小完全一致。
李燕娥之墓
李燕娥是什么人?她为什么可以葬进宋氏墓地?
初见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的枪声吹响清王朝覆灭的号角。彼时的宋庆龄年方十九,还在美国威斯里安女子学院文学系读书。她怀着激动的心情写下了《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事件》,热情歌颂辛亥革命的意义。
在全国此起彼伏的起义浪潮中,一名女婴悄然诞生在孙中山的家乡——广东省香山县的一个贫苦船工家里。
这名女婴,正是李燕娥。
李燕娥自幼父母双亡,由叔父收养,从小就跟着叔父跑船讨生活。年,年仅16岁的李燕娥被叔父许给了一个比她大很多岁的男人。
名为婚姻,实为买卖。
所谓的丈夫人品低劣,平日里嗜酒好赌,不务正业,稍有不顺心,就对李燕娥拳打脚踢。李燕娥虽然没有文化,却天生带有刚烈之气,她不愿像其他苦命女子那样默默忍受一辈子,而是选择愤然出走。
可是一个无依无靠的16岁少女该如何在乱世之中求得生存呢?
李燕娥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自己的同乡、人称谭妈的林耀梅。
林耀梅是孙中山妹妹孙秋绮的女儿,即孙中山的亲外甥女。她长期跟在革命家舅舅、舅母身边做管家,因夫家姓谭,所以被人称作谭妈。
李燕娥一路风尘仆仆,终于赶到了上海,投奔了谭妈。谭妈同情李燕娥的不幸身世,将李燕娥带到了宋庆龄的面前。
李燕娥当时并不太了解宋庆龄的身份,只知道宋庆龄是一个大人物。她垂着头、怯生生地站在宋庆龄面前,几乎不敢抬眼看这位高贵美丽的夫人。当宋庆龄听说李燕娥的凄惨遭遇后,不禁连声叹道:“你是多么不幸,多么可怜啊!”
宋庆龄
就是这一句话,打开了李燕娥的心房。
16年来,李燕娥像野草一样逆风生长,她的最大希冀不过是做一份能糊口的活计,不用在朝打暮骂中熬日子。
苦日子过得太久,连她自己都觉得不需要被人怜悯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一位大人物,因为怜悯她的不幸,愿意为她提供一份工作。
李燕娥留在了宋庆龄的寓所,成为了宋庆龄的贴身保姆。为了帮李燕娥摆脱无赖丈夫的纠缠,宋庆龄委托秘书黎沛华替李燕娥办理了离婚手续。
立誓年,孙中山逝世已满两周年,蒋介石发动了“四一二”政变,宋庆龄与国民党反动派决裂。同样是在这一年,宋美龄无视宋庆龄的反对,坚持嫁给了蒋介石。
宋美龄9岁起就跟着二姐宋庆龄赴美留学,姐妹俩一向手足情深。可是一起长大的情谊终究无法弥补政见不同带来的裂痕,宋庆龄不得不与妹妹渐行渐远。
丈夫不在了,姐妹疏远了,宋庆龄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
李燕娥来到宋庆龄身边后,将宋庆龄的饮食起居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每天把寓所打扫得一尘不染,精心护理寓所中的各种珍贵物品,这些物品连一个霉点都没有长过。每天晚上,李燕娥都要把寓所里里外外检查一遍,确认门窗水电均已关好才会休息。
她虽然不识字,但是聪明敏锐,能够明辨是非。当时宋庆龄经常遭到国民党特务的骚扰,不能轻易露面,李燕娥就出面替宋庆龄做了许多接待工作。她从不对外透露宋庆龄的习惯和行踪,无论国民党特务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能改变李燕娥对宋庆龄的赤胆忠心。
缺失亲情陪伴的宋庆龄,逐渐感受到了李燕娥给她带来的家人般的温暖。
宋庆龄
有一天,李燕娥出门买菜,不小心被一辆汽车撞到了。正当她要和司机理论时,一位相貌堂堂的男子从汽车上走下来,连连向她道歉,关切地问她是否受伤,反倒把李燕娥弄得不好意思了。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李燕娥经常会在附近遇到这位司机。司机生得英俊潇洒,对她极尽温柔体贴,从来没有被男人疼爱过的李燕娥沦陷了。
宋庆龄觉察到李燕娥的情绪有些异常,便向她询问缘由。李燕娥吞吞吐吐地说:“我似乎爱上了一个人……”
宋庆龄拉着她的手说道:“我虽然舍不得你,但是我更希望你过得幸福。不过,为了对你负责,我要打听一下那个人的底细。”
不久,宋庆龄发现,李燕娥的男朋友竟然是一个国民党特务。原来军统特务沈醉了解到李燕娥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便决定对李燕娥施展“美男计”。这招确实有效,素来警惕的李燕娥都差点中招。
宋庆龄耐心地分析道,那个司机脚上穿的皮鞋价格昂贵,以他的薪水绝对负担不起;况且,他长得如此英俊,找一个美女做恋人并不困难,为什么会对相貌平平的李燕娥一见钟情?
李燕娥哭得不能自已。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倾心的男人,让她以为自己可以重获婚姻幸福了,没想到这一切竟然都是阴谋,而她不过是整个阴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李燕娥哭着对宋庆龄发誓:“夫人,我再也不找对象了,我要像您一样终生不再嫁人。”
宋庆龄心疼地安慰她:“燕娥,你和我不一样,如果有合适的人,还是要……”
“不,夫人,我已经决定了,我要服侍您一辈子。”
饶是坚强刚毅的宋庆龄,也被李燕娥深深打动了。
重伤年,宋庆龄在香港领导保卫中国同盟,突然遭遇日机轰炸。当时轰轰隆隆的日机就在宋庆龄家的上方盘旋,情况十分危急。李燕娥没有慌张,更没有自顾自地逃走,她架好了扶梯,帮宋庆龄翻越墙头到邻居家的防空洞里避难。李燕娥为了宋庆龄的安全,不惜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令宋庆龄感动不已。
建国后,宋庆龄长期在北京工作,李燕娥则留在上海帮忙照看寓所。宋庆龄经常把自己的近照和一些广东食品寄给李燕娥,还约定彼此之间每周通信一次。
李燕娥(左)和宋庆龄(右)
宋庆龄不在上海的日子里,李燕娥遭遇过一次重大危机,差点丧命。
有一个名叫何元光的厨师,手脚很不老实。解放前,他就曾经趁宋庆龄不在家,擅自把宋庆龄的寓所分租出去,赚取租金中饱私囊。宋庆龄发现后,对他批评教育了一番,但是仍然愿意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允许他继续留在自己身边工作。
没想到,何元光本性难移,小动作越来越多。
年某天中午,李燕娥正在厨房煎荷包蛋,何元光鬼鬼祟祟地闯了进来,对李燕娥动手动脚。一怒之下,李燕娥将一勺热油泼向何元光,何元光的脖颈处被浇出一片燎泡。他自知出丑,不敢声张,从此对李燕娥怀恨在心。
年8月,李燕娥和周和康等工作人员发现,厨房里的副食品经常缺斤少两,怀疑是有人动了手脚。经过一番查证,确定正是何元光偷偷把一部分属于集体的副食品带回家。旧仇添新恨,何元光恼羞成怒,决定对李燕娥实施打击报复。
同年11月25日,何元光拿着一根铁棒,趁李燕娥在厨房忙碌的时候,对李燕娥的头部重重一击。李燕娥惨叫一声,倒在血泊中。周和康听到声音后急忙赶往厨房,也遭到了何元光的袭击。幸好警卫张建俊等人及时赶到,对何元光的手臂开了一枪,这才把何元光拿下。
李燕娥伤势严重,医院救治。
由于怕宋庆龄担心,大家决定暂时对宋庆龄封锁这一消息。哪知宋庆龄仿佛和李燕娥有心灵感应,她当天晚上就梦到了满身是血的李燕娥。再加上没有及时收到李燕娥的来信,宋庆龄不禁有了不祥的预感,立刻决定飞往上海。
医院,宋庆龄见李燕娥的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心疼地流下了眼泪:“为了我,你受苦了。”
宋庆龄亲自给张春桥写信,要求严惩凶手何元光。李燕娥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留下了脑震荡的后遗症,经常头晕目眩。宋庆龄特意叮嘱,不要让李燕娥再蹲下去打地板蜡。
从那以后,宋庆龄就对李燕娥改称“李姐”。有人不理解,宋庆龄为何要对比她小19岁的李燕娥叫“李姐”?
因为在宋庆龄的心中,李燕娥的意志有时比她还要坚定,她用这一称呼表达对李燕娥的敬意。
永伴年,在李燕娥60岁生日即将到来之际,宋庆龄专门给周和康写信,托他帮忙买一只熟的大油母鸡、8斤苹果和2斤香蕉送给李燕娥,作为她个人送给李燕娥的生日礼物。
数十年的相处,宋庆龄和李燕娥早已成为了家人。每次同桌吃饭,宋庆龄还会让李燕娥坐在主座,自己坐在次座。许多人都不敢相信,从小接受精英教育、身为国家副主席的宋庆龄,竟然能够和一个没有文化、粗手大脚的农村妇女成为挚友。
宋庆龄甚至提前帮李燕娥安排好了身后事——考虑到李燕娥一生孤苦,没有亲人,宋庆龄向她郑重承诺,将来会把她和自己一起葬在宋氏墓地,二人永远相依相伴。
李燕娥比宋庆龄小19岁,二人都以为宋庆龄会走在李燕娥前面,没想到李燕娥竟然先得了子宫癌。
李燕娥
年4月,得知这一消息的宋庆龄感到晴天霹雳,但她还是强忍悲痛,嘱咐工作人员不要向李燕娥透露实情,并将李燕娥接到北京接受治疗。
癌细胞在一天天扩散,宋庆龄想尽各种办法延长李燕娥的寿命。她自掏腰包为李燕娥注射从美国进口的昂贵针剂,拿出当时比较少见的牛肉干等零食给李燕娥吃,经常陪李燕娥聊天,让她放宽心。
当时宋庆龄已经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但是相比于面对死亡,她更害怕的是李燕娥先她而去。她在写给友人的信中,将李燕娥称为自己的管家和同伴,说自己是“如此的悲伤和六神无主”。
李燕娥心里明白,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她被病魔折磨的痛不欲生,流着泪对宋庆龄说道:“我去了之后,谁来照顾你呢?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
年2月25日,李燕娥病逝,享年69岁。当李燕娥的骨灰盒被送到宋庆龄的手上时,宋庆龄不住地抚摸着、亲吻着骨灰盒,泪水点点滑落。
距离她第一次见到李燕娥,已经过去54年了。无数的人和事都湮灭在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里,但是宋庆龄和李燕娥的友情却如醇酒一般历久弥香。
宋庆龄践行了她对李燕娥的承诺。李燕娥的骨灰盒移交上海那天,宋庆龄不顾自己年老体衰,亲自将骨灰盒从卧室里抱了出来,送到汽车上。她一再强调,自己将来的墓碑要和李燕娥的做一样的,并专门为李燕娥的墓碑画了一张设计草图。
她还为李燕娥做了一本名为“友谊”的相册,相册里放着她们半个世纪以来的合照。回忆初次相见,宋庆龄感慨万千。当年那个怯生生的小保姆,竟然成了她一生最好的朋友。
李燕娥去世一百多天后,宋庆龄亦因病去世,享年88岁。按照她的遗愿,她的骨灰被埋在宋氏墓地,从此长长久久地陪伴在了父母和挚友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