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A君在癌症病房相处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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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A君相识是在15年深秋,那时我刚大三,有幸来医院来实习。我实习的科室是血液肿瘤科,顾名思义,每天与一些挣扎在死亡边缘的癌症病人打交道。没见生,也没见老,直接跨越到“病”和“死”的环节。

这世界什么地方最花钱?医院。而医院什么地方最花钱?重症监护室。肿瘤科是仅次于重症监护室的烧钱炉,充斥着金钱还有绝望的气息。而那些病人,有一部分,最终也会去重症监护室,像案板上的腐肉,任人宰割。

这天,护士长分配给我一个比较闲的活儿,是负责在特殊病房的一个病人。特殊病房的病人少,可是并不代表任务就轻松。光是面对那濒临死亡的面孔和密密麻麻布满针眼的手臂就已经够窒息了。

可是我的病人A君的出现,打破了我原本沉重的情绪。

推开病房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笑脸,带着一顶芥末绿的毛线帽,我便知道这病人帽子下面的头发已然掉光了。照例是简短的自我介绍,和对病人病情的细致了解。我知道她的名字叫A君,今年十九岁,没有家属陪同,花钱雇了一名护工。

她的声音很轻,没有什么力气。床头永远放着一本书,每隔几天便换一本,但永远有一本书。

A君无疑是爱看书的,放化疗带来的副作用让她不是呕吐就是昏睡,可但凡不做这些的时候,她就在背后垫一个绿色的靠枕,捧着书本阅读。看到我过来打针,她就露出洁白的一排牙齿,冲着我笑。

有一次,我满头大汗在她骨瘦如柴的手臂上找血管,她突然轻声说,“看我这手臂,多恐怖,连根血管都没有。”说完,她自顾自呵呵地笑起来。

“是我的学艺不精,我找我的老师来给你扎”这是对她的安慰,也是对我自己的开脱。

“护士,听说,当人剩一根可以打针的血管的时候,就会死的,是吗?”她问道。

“你听谁说的?”我依然在拍血管,非常细,手臂快找完了,也没有找到适合输液的血管。

“我妈妈去世的时候,她就是只剩脖子上的最后一根血管。”

我停顿下来,抬头看她。

“你妈妈也是肿瘤?”我知道这很不礼貌,可是好奇心驱使我问了这一句。

A君缩回了手臂,望向窗外。没有说话。

第一次的谈话仓促而尴尬地结束了,我的老师来打的针,当两三个同事手忙脚乱准备扎脖子的时候,我的手心捏了一把汗,想喊停,可是A君只是把头偏过去,静静地等待。

我还在为她说的那句话而感到心酸,我想再和同事们找一遍,有没有其他的血管,扎脚也行啊。可是徒劳无功,因为我知道她的脚也肿的亮晶晶的。

自那以后一个星期,我们俩没有再进行那天那样的交流,我也为自己那天的唐突感到十分不安,也许在A君看来,我是个十足的吃瓜群众,只是在八卦病人的八卦。

一周后的上午,病房外有个踱来踱去的男孩,时不时扒着虚掩着的门往里面看,男孩戴着医用口罩,身材挺拔,举手投足却暴露了他的稚嫩青涩,当我推着小车经过他的时候,我遵循规定盘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竖起食指放在嘴边,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在乞求我不要出声。

我压低了声音,示意他去病房外面。他真的就走了。

给A君检查皮肤的时候,她时隔一周,又一次向我发起了面对面的对话。

“护士,今天外面的阳光好吗?”

我观察她扑棱扑棱的大眼睛,如果不是被病痛折磨,这一定是个顶俊俏的美人儿,尽管科室的病人都很苍白,可她却比所有人还要白好几个度,她天生白皙,大眼睛,高鼻梁,厚厚的嘴唇没有血色。

我回答她,“我没有注意,我来的时候天还不怎么亮。”

“今天是星期六。”她喃喃细语,好像在和自己说话。

检查完皮肤,我帮她盖好被子,“你的皮肤不错,记得常翻身。”

她“扑哧”一声笑了,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还在输液的静脉留置针,“我这怎么翻身?不如你帮我垫个枕头”。

我也意识到这问题,放下手里的活计,帮她垫枕头。A君真的很瘦,平常穿着病号服不觉得,可是触摸到她的身体,就像摸着一具白骨,甚至她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会给人一种“咔咔”响的幻觉

把枕头垫好后,她的鼻尖渗出了细细的汗珠,疼的。癌症病人的每一次活动,都比常人痛苦数十倍不止。

“你下次上班来,帮我带一片外面的树叶好吗?”她对我露出一排牙齿,“我好久没看见外面的世界了。”

这有什么难的。我痛快地答应了,“好呀,只要你能开心”。

我离开病房的时候,A君已经睡着。

第二天,我特地起大早,路过北海公园,兜兜转转几圈,摘一片最火红的枫叶,装在了兜里,一路上,脑海里都是A君苍白而明媚的笑容。像她这个年纪,是应该在大学校园里和同龄人一起谈笑风生,也或许在和心爱的男孩刚确定关系,准备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或者在为高考拼搏奋斗……最不该在这病房里,数着日子过。

我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值夜班的同事还没准备换班,那个男孩,又在门口踱来踱去。倘若说前一天我还怀疑这小孩认错了人,走错了病房,今天便确信了他并没有糊涂,相反,他很清楚这病房里住着谁,叫什么名字,是怎样一位病人,而且他只能偷偷在外观察。

“你是病人家属吗?”我走到一边,招手问他。

男孩也走了过来,双眼不像前一天那么灵动,布满了血丝,头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和人一样稚嫩。“我是她朋友”

此刻我全然懂了,这男孩不是病人亲属,那必然恋着里面那可怜的姑娘,至于是爱恋还是暗恋还有待考究。

“那你为什么不进去看她呢?”我顿了顿,“也许见到朋友,病人会高兴一点,我当她的主床护士后,至今也没看见有人探望她。”

“她……不让我看她,我只能偷偷看。我和她的主床医生沟通过,她剩不了多少时间了。”男孩的声音极力镇定,可依然掩盖不住嗓子里的哽咽。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看起来情况有些复杂。也许A君讨厌这个惦记着她的男孩,不想看见他,也是很难说的。我只能叹息一声。

男孩从怀里拿出来一本相册,“护士,请您把这个交给她。”

这是一本包装很精美的册子,沉甸甸的。

我进去的时候,A君已经醒来了,我把兜里的树叶拿出来交给她,还有那本厚相册。今天的A君看起来状态很不错,尤其是接过相册和树叶之后,她的脸上竟飞起了一抹红晕,但也不排除是输了血红蛋白的缘故。

她乐于与我分享她本该融入的那些点点滴滴,相册里是一所重点大学的风景照:餐厅、图书馆、女生宿舍等景致。A君正是这所知名高校的学生,品学兼优。而那天早晨的对话分外漫长。

“护士,我真羡慕他们啊,在这样美的地方学习和生活。真好”

“其实,等你病好了,你也可以过这样的生活。”

“我这病好不了,我心里知道。十年前,我妈妈也是在这样的病房,不,那时候没现在的条件好,她和我一样的,治不好。”

“现在的医疗技术水平高了,医生也在努力挽救你的生命。”

“疾病是人类无法攻克的难题,至少目前是。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我只是比别人先经历这一步罢了。”A君苦笑一下。

“你把心态调整好。”

“泰戈尔说过,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可是面对死亡,还是怕的。怕不能尽孝,怕前途茫茫,怕无法与妈妈相逢。”

“有人在担心你,所以你不要怕,更不要胡思乱想。”

“你是说病房外的人吗?我们一起参加高考,他的大学就在我的大学旁边,我知道这是他拍的照片。因为我说等我走不动了,我依然想看外面的世界。他就去学了摄影。”

“他是你的恋人。”

“是,可我已经晚期中的晚期了,他的前程似锦,未来可期。”

“他很关心你。”

“是,我们从中学就是邻居,他知道我爱睡懒觉,就每天买好早餐塞到我的课桌里。我不会的题目,问他,他就完完整整写好步骤给我。如果你是我们的同学,你就知道,我所用的一切都是他为我买好的,我的暖手宝、杯子还有手套等等,冬天冷,他还为我买了一个结实的坐垫。我头上戴的这顶毛线帽也是他送给我的。”A君那空洞的眼神中填满了笑意,像一个小孩领着朋友参观自己的房子。

“你可真幸福。”

“豁,你只听我说他对我好,我也对他很好。他的围巾还有各种礼物都是我精心挑选,他去打篮球,我就提前买好水放他的桌子上,他穿的白衬衫也是我送给他的,他的英语听力不好,我攒钱送给他一副收音机。”

“那你们岂不是早恋,老师不会管吗?”

“我们俩学习成绩好,老师只让我们注意影响。没说其他的。”A君吐了吐舌头,得意洋洋。

“我看得出来,他很想陪伴你,对抗疾病。就像你们一起参加高考那样。”

“这和高考不一样。我死了,他会娶妻生子,我不见他,他就不带着关于我的阴影,过正常人的生活。那也是我所期盼的。”

A君的执着让我一时语塞。以后那男孩再来,我没有再问。而A君知道那男孩在外面,想知道里面的一切好吗,也不问。

A君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从一天说几十句话,到一天说几句话,最后一句话也不说。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

最后一次见A君,是我为她换药的时候,她突然喃喃道:“爸爸,爸爸”。A君已陷入昏迷状态几天,床头桌上的书很久没有翻过。

我已习惯了这样安静的她,病情恶化,器官衰竭,不能再化疗,只能打营养针维持生命。即使是教授,也束手无策。

有一天下班走到楼梯拐角处,远远听见极力克制的哭声,走近了才发现正是A君的男友。他看见我,很不好意思地用袖口擦了擦眼泪,“您下班了。”

“是,你不要担心,一切会好起来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来纸巾递给他。这个时候,谁都知道这是句善意的谎言。可是没有人会戳穿它。

男孩摇摇头,“希望她在睡梦中走掉,不用这么痛苦。”

“我们有用大量的止痛贴、止痛药,最后一步还有吗啡。她不会很痛苦的”。

无力安慰了几句,我们便分开了。男孩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步伐轻快,面带笑容地上了楼。

实习的最后一天,我没值夜班,早上老师通知我说,我的实习期满,在医院表现出色,可以回学校准备毕业论文和答辩。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好消息,在医院的这段日子,身心俱疲。可是A君将会由谁看顾呢?

“十八号病房的那个女孩”老师看出来我的困惑。“她走了。”

我的脑子有些混乱,告别老师,收拾行李之余,只听同事说,那女孩半夜突然嘴角涌着黑血,不能说话,只是流泪。护工吓坏了,急忙去喊值班医生,送到重症监护室没抢救过来。

值夜班的同事看见了A君的父亲,我没有看见过,医院这两三个月,竟都是她男朋友在照顾,充值和换书。可那女孩不愿让男友在,也不愿让父亲亲眼目睹她的消亡。男友便趁她睡着才来。她父亲在外拼命工作,为女儿

挣医药费。最后一次见A君的父亲和男友,一老一少,两人都远远哭成了泪人。

A君临了也没说一句话。

几个月后,我在学校忙着毕业季的一切事宜,偶尔会想到A君,不知她的父亲和男友怎么样了。

五月底我收到一封信件。寄件人的名字对于我完全陌生。当我打开信封的时候,一张漂亮的贺卡滑了出来。

“珍珍,谢谢你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关怀,为我带来外面的树叶和雪球,还和我聊天,鼓励我。在终末期,生命的最后时刻,能遇到你,是我的幸运。医院开始,一切都是冷冰冰的,唯有你,是有热度的。我是无法亲口祝福你了。希望你能够顺利毕业,过上自己所热爱的也是我所期待的生活。A君。”

那天阳光明媚的有些刺眼,在我的周围,栀子花悄悄绽放,毕业季的情侣们在树荫底下合影留念。

今年是距离认识A君的第五年光景,A君,愿你在天堂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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